豫讓者,晉人也,〔一〕故嘗事范氏及中行氏,而無所知名〔二〕。去而事智伯,〔三〕智伯甚尊寵之。及智伯伐趙襄子,趙襄子與韓、魏合謀滅智伯,滅智伯之後而三分其地。趙襄子最怨智伯,〔四〕漆其頭以為飲器。〔五〕豫讓遁逃山中,曰:「嗟乎!士為知己者死,女為說己者容。今智伯知我,我必為報讎而死,以報智伯,則吾魂魄不愧矣。」乃變名姓為刑人,入宮塗廁,中挾匕首,欲以刺襄子。襄子如廁,心動,執問塗廁之刑人,則豫讓,內持刀兵,曰:「欲為智伯報仇!」左右欲誅之。襄子曰:「彼義人也,吾謹避之耳。且智伯亡無後,而其臣欲為報仇,此天下之賢人也。」卒醳去之。〔六〕
〔一〕索隱案:此傳所說,皆約戰國策文。
〔二〕索隱案:左傳范氏謂昭子吉射也。自士會食邑於范,後因以邑為氏。中行氏,中行文子荀寅也。自荀林父將中行後,因以官為氏。
〔三〕索隱案:智伯,襄子荀瑤也。襄子,林父弟荀首之後。范、中行、智伯事已具趙系家。
〔四〕索隱謂初則醉以酒,後又率韓、魏水灌晉陽,城不沒者三板,故怨深也。
〔五〕索隱案:大宛傳曰「匈奴破月氐王,以其頭為飲器」。裴氏注彼引韋昭云「飲器,椑榼也」。晉灼曰「飲器,虎子也」。皆非。椑榼所以盛酒耳,非用飲者。晉氏以為褻器者,以韓子、呂氏春秋並云襄子漆智伯頭為溲杅,故云。正義劉云:「酒器也,每賓會設之,示恨深也。」按:諸先儒說恐非。
〔六〕索隱卒,足律反。醳音釋,字亦作「釋」。
居頃之,豫讓又漆身為厲,〔一〕吞炭為啞,〔二〕使形狀不可知,行乞於市。其妻不識也。行見其友,其友識之,曰:「汝非豫讓邪?」曰:「我是也。」其友為泣曰:「以子之才,委質而臣事襄子,襄子必近幸子。近幸子,乃為所欲,〔三〕顧不易邪?〔四〕何乃殘身苦形,欲以求報襄子,不亦難乎!」豫讓曰:「既已委質臣事人,而求殺之,是懷二心以事其君也。且吾所為者〔五〕極難耳!然所以為此者,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為人臣懷二心以事其君者也。」〔六〕
〔一〕集解音賴。索隱癘音賴。賴,惡瘡病也。凡漆有毒,近之多患瘡腫,若賴病然,故豫讓以漆塗身,令其若癩耳。然厲賴聲相近,古多假「厲」為「賴」,今之「癩」字從「」,故楚有賴鄉,亦作「厲」字,戰國策說此亦作「厲」字。
〔二〕索隱啞音烏雅反。謂瘖病。戰國策云:「漆身為厲,滅鬚去眉,以變其容,為乞食人。其妻曰:『狀貌不似吾夫,何其音之甚相類也?』讓遂吞炭以變其音也。」
〔三〕索隱謂因得殺襄子。
〔四〕索隱顧,反也。耶,不定之辭。反不易耶,言其易也。
〔五〕索隱劉氏云:「謂今為癘啞也。」
〔六〕索隱言寧為厲而自刑,不可求事襄子而行殺,則恐傷人臣之義而近賊,非忠也。
既去,頃之,襄子當出,豫讓伏於所當過之橋下。〔一〕襄子至橋,馬驚,襄子曰:「此必是豫讓也。」使人問之,果豫讓也。於是襄子乃數豫讓曰:「子不嘗事范、中行氏乎?智伯盡滅之,而子不為報讎,而反委質臣於智伯。智伯亦已死矣,而子獨何以為之報讎之深也?」豫讓曰:「臣事范、中行氏,范、中行氏皆眾人遇我,我故眾人報之。至於智伯,國士遇我,我故國士報之。」襄子喟然歎息而泣曰:「嗟乎豫子!子之為智伯,名既成矣,而寡人赦子,亦已足矣。子其自為計,寡人不復釋子!」使兵圍之。豫讓曰:「臣聞明主不掩人之美,而忠臣有死名之義。前君已寬赦臣,天下莫不稱君之賢。今日之事,臣固伏誅,然願請君之衣而擊之,焉以致報讎之意,則雖死不恨。非所敢望也,敢布腹心!」於是襄子大義之,乃使使持衣與豫讓。豫讓拔劍三躍而擊之,〔二〕曰:「吾可以下報智伯矣!」遂伏劍自殺。死之日,趙國志士聞之,皆為涕泣。
〔一〕正義汾橋下架水,在并州晉陽縣東一里。
〔二〕索隱戰國策曰:「衣盡出血。襄子迴車,車輪未周而亡。」此不言衣出血者,太史公恐涉怪妄,故略之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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翻譯
豫讓是春秋晉國人,當時晉國有六大家族爭奪政權,豫讓曾經在范氏、中行氏手下工作,並沒有受到重視;後來投靠智伯,智伯非常看重他。
趙襄子與智伯之間有極深的仇怨,趙襄子聯合韓、魏二家,消滅智伯,並將他的頭骨拿來當酒杯。豫讓認為,「一個有價值的人,應該為賞識自己的人,不惜犧牲性命,就好像一個女子,應該為喜歡她的人,做最美麗的裝扮」,下定決心為智伯復仇。
他先是改變姓名,冒充罪犯,混進宮廷,企圖藉整修廁所的方式,以匕首刺殺趙襄子。可是趙襄子在上廁所時,突然有所警覺,命令手下將豫讓搜捕出來。趙襄子的左右隨從原想殺他,趙襄子卻認為豫讓肯為故主報仇,是個有義之人,便將他釋放。
豫讓仍不死心,為了改變相貌、聲音,不惜在全身塗抹上油漆、口裡吞下煤炭,喬裝成乞丐,找機會報仇。他的朋友勸他:「以你的才能,假如肯假裝投靠趙襄子,趙襄子一定會重用、親近你,那你豈不就有機會報仇了嗎?何必要這樣虐待自己呢?」豫讓卻說:「如果我向趙襄子投誠,我就應該對他忠誠,絕不能夠虛情假意,用這種卑鄙的手段。」豫讓還是要依照自己的方式完成復仇的使命。
有一次,機會來了,豫讓事先埋伏在一座橋下,準備在趙襄子過橋的時候刺殺他。趙襄子的馬卻突然驚跳起來,使得豫讓的計畫又再次失敗。捉了豫讓後,趙襄子責備他說:「你以前曾經在范氏和中行氏手下工作,智伯消滅了他們,你不但不為他們報仇,反而投靠了智伯;那麼,現在你也可以投靠我呀,為什麼一定要為智伯報仇呢?」豫讓說:「我在范氏、中行氏手下的時候,他們根本都不重視我,把我當成一般人;而智伯卻非常看重我,把我當成最優秀的人才,是我的知己,我非替他報仇不可!」
趙襄子聽了非常感慨,便說:「你對智伯,也算是仁至義盡了;而我,也放過你好幾次。這次,我不能再釋放你了,你好自為之吧!」
豫讓知道這一次是非死不可,於是就懇求趙襄子:「希望你能完成我最後一個心願,將你的衣服脫下來,讓我刺穿;這樣,我即使是死了,也不會有遺憾。」
趙襄子答應這樣的要求,豫讓拔劍,連刺了衣服三次,然後就自殺了。
豫讓身死的那一天,整個趙國的俠士,都為他痛哭流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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豫讓斬空衣,有心竟無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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士君子立身事主,既名知己,則當竭盡智謀,忠告善道,銷患於未形,保治於未然,俾身全而主安。生為名臣,死為上鬼,垂光百世,照耀簡策,斯為美也。苟遇知己,不能扶危為未亂之先,而乃捐軀殞命於既敗之後;釣名沽譽,眩世駭俗,由君子觀之,皆所不取也。
蓋嘗因而論之:豫讓臣事智伯,及趙襄子殺智伯,讓為之報仇。聲名烈烈,雖愚夫愚婦,莫不知其為忠臣義士也。嗚呼!讓之死固忠矣,惜乎處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。何也?觀其漆身吞炭,謂其友曰:「凡吾所為者極難,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為人臣而懷二心者也。」謂非忠可乎?及觀其斬衣三躍,襄子責以不死於中行氏,而獨死於智伯。讓應曰:「中行氏以眾人待我,我故以眾人報之;智伯以國士待我,我故以國士報之。」即此而論,讓有餘憾矣。
段規之事韓康,任章之事魏獻,未聞以國士待之也;而規也章也,力勸其主從智伯之請,與之地以驕其志,而速其亡也。郗疵之事智伯,亦未嘗以國士待之也;而疵能察韓、魏之情以諫智伯。雖不用其言以至滅亡,而疵之智謀忠告,已無愧於心也。讓既自謂智伯待以國士矣,國士,濟國之事也。當伯請地無厭之日,縱欲荒棄之時,為讓者正宜陳力就列(陳,施展。列,職位。陳力就列指各人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施展才能),諄諄然而告之曰:「諸侯大夫,各受分地,無相侵奪,古之制也。今無故而取地於人,人不與,而吾之忿心必生;與之,則吾之驕心以起。忿必爭,爭必敗;驕必傲,傲必亡。」諄切懇告,諫不從,再諫之;再諫不從,三諫之;三諫不從,移其伏劍之死,死於是日。伯雖頑冥不靈,感其至誠,庶幾復悟。和韓、魏,釋趙圍,保全智宗,守其祭祀。若然,則讓雖死猶生也,豈不勝於斬衣而死乎?
讓於此時,曾無一語開悟主心,視伯之危亡,猶越人視秦人之肥瘠也。袖手旁觀,坐待成敗,國士之報,曾若是乎?智伯既死,而乃不勝血氣之悻悻,甘自附於刺客之流。何足道哉?何足道哉?雖然,以國士而論,豫讓固不足以當矣;彼朝為讎敵,暮為君臣,腆然(ㄊ|ㄢˇ ㄖㄢˊ;害羞臉紅的樣子)而自得者,又讓之罪人也。噫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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觀點
廣義上說,「刺客」就是以暗殺、刺殺聞名的俠客,遠在春秋時期,就非常活躍。〈刺客列傳〉裡記載了曹沫、專諸、豫讓、聶政、荊軻五名刺客的故事。基本上,這些刺客都是業餘的,因為感恩圖報,所以奉命進行刺殺的工作(政治性很強),還算有起碼的「義氣」;不過,後來的刺客,卻是可以用金錢收買的,如東漢王符在《潛夫論》中所提到洛陽的一個刺客組織──「會任之家」,就是可以收買的刺客集團。刺客一旦可以被收買,就等於是一種墮落,與「俠客」有很大的區別。
豫讓堅持自己的理念﹐意志堅定﹐性格剛強﹐明之不可為而為之﹐另人欽佩。雖然未免偏執﹐又豈只是愚忠二字可以概括的。
愚不愚要看時代,春秋戰國那時的人是可以「士為知己者死」,死都不在乎,毀容在他們而言可以說是小事一樁,以現今的觀念評往人的事跡容易失之偏頗。
大聲吶喊
- Mar 09 Thu 2006 21:4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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